中国工业互联网进入2.0时代

发表时间:2021-10-20

工业互联网的发展已经进入新的拐点。

高飞(化名)在工业互联网企业做了6年商务,过去两年他明显感受到了市场的变化:“以前很多客户都在问什么是工业互联网,怎么建,建了能干嘛。现在更多的是在问‘我在业务的某个方面有问题,希望通过工业互联网来定向解决’。”

工业互联网的发展正在从补贴导向为主,转变为需求导向为主的市场行为。一名长期关注工业互联网赛道的投资人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过去几年看的不少工业互联网项目,营收主要依赖政府补贴,最近几年,头部项目对补贴的依赖越来越低。“这与新能源汽车产业的发展有点相似,越来越多(工业互联网)企业开始实现自我造血,意味着产业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。”

2020年底,工信部印发《工业互联网创新发展行动计划(2021-2023年)》(以下简称“行动计划”)。行动计划提出,到2023年,全国在10个重点行业打造30个5G全连接工厂。打造3至5个具有国际影响力的综合型工业互联网平台。

“随着京东、美团、快手这批消费互联网明星企业陆续上市,消费市场衍生出两股趋势。一,无论是对可持续性商业模式的审视还是对新增流量从哪儿来的探究,整个消费互联网都受到了更进一步的挑战。二,消费互联网的飞速发展,催化了供应链从以前的大规模生产升级为如今普遍的柔性、定制化生产。供应链的全局优化是商品快速迭代的前提,客观上也在倒逼消费互联网的上游——工业制造业急需进行数字化转型。越来越多投资机构相信,下一个超级独角兽将诞生在工业互联网。”一位专注了近8年消费互联网的投资人向中国企业家杂志感慨:哪怕自己曾经投出过明星企业,按如今投资界的“人才”行情,受青睐程度未必有工科博士高。

这名投资人的遭遇只是这场工业互联网浪潮激起的小水花。从制造企业到工业互联网平台,再到VC、PE乃至二级市场的散户,越来越多企业家和投资人正在卷入这场普通人少有关注,但却决定未来十年中国制造何去何从的命运之战。

从为“数据”上云到为“业务”上云

几年前,中国工业互联网行业曾有过一段“野蛮发展”的时期。

2017年国务院发布《关于深化“互联网 + 先进制造业”发展工业互联网的指导意见》,此后一系列配套支持政策相继出台,掀起了第一波工业互联网投资、创业的浪潮。

王博在广东一家汽车零部件制造企业工作,他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当时地方出台补贴政策,每连接一台制造设备补贴3000元,基本覆盖所有的连接成本,所以他所在的企业第一时间就上了云。而据他了解,像他们一样响应政府号召上云的企业,那两年不在少数。

“那时候也不懂什么是物联网,稀里糊涂就上了云。”王博说他们上的平台,可以将设备的生产、损坏情况实时传到云端,但用了一段时间后,老板觉得这些数据也没什么用,所以等拿到补贴之后,就把设备连接给断开了。

这种现象在工业互联网1.0时代屡见不鲜。IEEE FELLOW国际电气与电子工程师协会院士、前微软亚洲工程院院长刘震在接受中国企业家杂志独家采访时表示:“2016、2017年的时候,工业互联网在政策推动下向前发展了一大步,值得肯定,是好事。经过三四年的探索,自2020年之后,企业开始更看重数据能给生产经营带来什么价值,而不是为了数据而数据、有了数据那就放到云上去。企业对工业互联网的思考逐渐从“为数据上云”转变为“为业务或者降本增效而上云”,真刀真枪的创造经营价值。”

刘震院士创建的傲林科技,最近服务了一家钢铁企业。他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这家钢企最初找到他们,是希望将工业互联网应用到轧辊管理这个生产环节上,但与傲林科技的团队沟通过后,钢企改变了最初的想法。

轧辊是轧机上常用的一种耗材,需要定时维护,且每次更换轧辊的时候,轧钢这道工序需停产几十分钟。对于钢铁企业来说,停产就会影响产能和生产效率,加上轧辊的维护和更换本身也有一定的成本,所以他们想借助物联网技术,弄清楚什么时候、什么频次更换或者维护轧辊最佳,对生产的影响最小。

“从节约成本角度来思考,想到用物联网技术来管理轧辊是值得肯定的;但从经营角度来思考,轧辊这个环节的降本对钢铁企业的总成本控制来说,并不显著。”刘震院士替钢企算了一笔账——钢企是典型的流转型企业,最主要的成本在上游的原材料采购,占到总成本的60多。轧辊一年虽然也要花掉几百万采购费,但相比企业的总支出而言,连千分之一都不到。甚至物联网后节省的成本,还不如企业支付的信息服务费和物联网的投入高,方法很科学,但投入产出比相对经营价值说是比较有限。

“我们从钢企经营角度出发,认为首先要改进的是配料管理。”刘震院士说道,“我们给企业分析了他们的配矿和配料比例,对企业配矿、配料和采购流程进行了优化。最终的结果是把企业的生产成本降低了数个百分点,一年节省近亿元,远远超过轧辊(物)联网创造的价值。”

连接设备是为了让设备创造更多价值

生产企业需求的改变,倒逼工业互联网平台不断向深水区迈进。

投资人刘楠(化名)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工业互联网平台可以分成L1-L6六个层级,L1和L2主要是设备物联和自动化,L3和L4主要是MES、ERP、OA等信息化系统,L5涉及更深层次的数据湖和数据治理,L6则是将数据与企业生产经营结合后形成一目了然的“业(务)财(务)一体化”平台,为企业提供智能化的工业互联网解决方案。

如上图所示,前几年工业互联网主要解决的是设备连接(即L1、L2层物联网)、数据采集与传输到信息系统呈现的问题(即L3、L4层),业界如今已将L1-L4定义为“传统工业互联网,即工业互联网1.0时代”。而2.0时代的工业互联网,正在往上“进化”,提供数据打通及治理(L5层)能力,让企业经营管理(L6层)可以“按需取数”,实现生产、供应链、销售“经营铁三角”业(务)财(务)一体的全局优化。我们可以理解L1+L2做的主要是围绕设备,实现 “数据采集”的机理模型,L3+L4做的是呈现“业务数据化”逻辑的数据模型,L5+L6则是 “数据业务化”导向的经营模型。

投资人晶然(化名)在工业互联网领域有7、8年的投资经验,曾投出过一家市值超300亿美元的独角兽公司,她的看法与刘楠(化名)相似。晶然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国内工业互联网刚起步时,最初是一些来自机械、制造、石化等行业的龙头企业孵化出的一批平台公司,他们的技术主要关注产线、车间、工厂的物联层面。

“但当这些平台把方案推给更多中小企业时,对后者造成了困扰,他们看不到这些物联方案能带来哪些实际的降本增效的价值。”晶然说,“经过几年的市场教育,行业逐渐意识到单纯的物联呈现不能给企业带来经营价值,而是要把生产数据和企业经营结合起来,真正帮助企业要么赚到钱,要么省下钱。”

晶然举例:“比如给企业的一台生产设备联网,如果不和经营信息结合,那么只能看到设备什么时候需要维修,这样的物联对企业没有太大价值,说直白一点,坏了自然也就知道要维修了嘛,或者有经验的老师傅人为判断也能知道啥时候、啥情况要维修了。生产设备的物联只是一个“点”,只有把设备物联的数据和生产、物流、库存know-how结合到一起,才是一个“面”的视角,才能看到一个设备的参数调整会如何影响营收和毛利。”

设备只是一台冰冷的机器,即便是装了网关、装了sensor,采集了设备的损耗、零配件的维修率等数据,这样的数据依然是冰冷的。物联设备,终极目的是通过其反映出来的数据作为知识图谱的一部分,通过算法来模拟出来设备调(节)参(数)后的最优产能、怎么影响订单的、怎么提高毛利率的、怎么维系住大客户的、怎么合理的分配上游供应链和资金的等等经营类问题。

传统的ERP、CRM等管理信息系统,其功能主要是由基层的工作人员录入数据,并将整理好的数据呈现给企业的管理者,再由管理者基于数据信息进行人为决策。但管理者的决策本身并未录入系统,因为是主观意识,也无法录入系统,“如何基于内外部信息变化进行决策”、“决策的反馈结果如何”这些对企业来说宝贵的管理经验,只保存在管理者的脑海里,管理者被挖走了,企业在管理经验上的优势也就随之而去了。2.0时代的工业互联网平台,可以将老师傅、行业专家、高管、CEO的智慧和经验沉淀为算法依据,不仅能将宝贵的管理知识沉淀在企业自身,还能“传承”。

一位工业互联网从业者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最近一个北方的煤老板客户找到他们,希望建立一套智能决策支持系统,将自己管理煤矿几十年的经验和心得传承下去。

“这个老板的煤企过去从没上过任何的IT或者OT系统,却愿意花几千万购买企业级经营孪生技术。我问他“开窍”的原因,他说自己快到退休年纪,不能把脑袋传下去,那就想办法把方法论传下去。”

另一名接受中国企业家杂志采访的投资人也注意到“企二代接棒”正在成为企业引入2.0时代工业互联网平台的一个关键因素,他说这种现象在南方尤为明显:“社会发展的趋势往往是由人口结构决定的。改革开放已经40余年,很多90年代创业的企业家正逐渐退居二线。而80后、90后出生的二代企业家,很多有欧美教育经历,他们懂得数据的重要性和数据对决策的指导价值,也更积极引入管理型、经营分析型软件和平台。”

这名投资人认为,对于国内工业互联网企业来说,这是挑战也是机遇:“这些年轻的企业家更加务实,很少追风或被政策牵着走,而是希望系统真正解决企业问题;同时,他们也不盲目追捧国外大牌和国内大厂,这也给了有实力的工业互联网创业企业更多机会。”

资本抢滩工业互联网,这次不是巨头独角戏

工业互联网起风,最先坐不住的是一级市场的投资人们。

9月的第一天,海尔旗下的工业互联网平台卡奥斯宣布完成B轮融资,本轮融资的融资额超过10亿元,投后估值超过150亿元。就在同一天,另一个工业互联网平台宣布完成数亿元B轮融资。

一天两笔大额融资,只是工业互联网投资热的一个缩影。根据CVSource投中数据显示,今年以来工业互联网领域已经完成44笔融资,融资总额近60亿元,超过2020年全年的融资水平。

一名2018年开始创业的工业互联网企业CEO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刚创业的前两年,找他们的大多都是产业背景的投资人,比如大型生产制造企业的战投部门,有政府背景的产业引导基金等。而从2020年开始,越来越多主流投资机构找到他们交流、调研,他最近接触的一名投资人,一年前还在投社区团购企业。

一个典型的误区是把消费互联网的“流量”思维带到工业互联网赛道。

一名VC投资人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与消费互联网不同,B端不是短期内就能角逐出一、二、三名的。“消费互联网的本质是争夺用户的注意力,而工业互联网是要解决企业问题的,尤其是2.0时代的工业互联网平台,“真刀真枪”对标了降本增效的效果,企业只为满意的结果买单,不太会为品牌溢价买单。”

最近两年,BATJ等大厂纷纷进入企业服务领域,一位做钢铁企业解决方案的工业互联网创业者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他们发现大厂们喜欢做“短链条、模式化”的解决方案。

“我们最近遇到一个客户,某大厂给他们做的是钢板表面缺陷检测。简单来说,钢板在产线上通过冷轧热轧做成一卷一卷的,有时会有坑坑洼洼的地方,大厂给出的方案是用高速摄像机,每秒拍摄若干帧,用AI检测产品是否合格。”在他看来,这种做法是典型的消费互联网思维,用看上去很高大上的技术解决了某个“点”的问题,且因为不需要定制,很容易复制到整个钢铁行业。从商业模式上看很make sense。但对于钢企来说,如果把采购大厂这套方案的投入,放到解决“面”的问题上,例如“配矿优化”沙盘模拟决策系统,产生的降本增效的效益远比花钱简化“质检”环节产生的效益高得多。

此外,在消费互联网领域常见的借鉴海外商业模式的做法,也不适合工业互联网领域。

晶然于2018年回到国内,之前一直在欧洲市场投资工业互联网赛道的企业。她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欧美发展工业互联网比国内早了四五年,过去几年一直在尝试进入中国市场,但整体来看发展并不顺利。

“这里面有一定的政策因素,但更多还是来自企业自身的诉求,在针对B端的企业服务行业,国产替代主要是市场自身的诉求和选择。进口的SAP、oracle,不论是成本、交互、使用习惯还是对市场的响应速度,对中国企业来说都不太友好,并不好用。”

晶然对比国内和欧美市场发现:欧美工业积淀深厚,所以欧美工业互联网在自动化领域发展较快,但欧美人工太贵了,软件型产品迭代周期往往较长;国内市场竞争激烈程度要远远超过欧洲市场,风云变幻瞬息万变,需要更加灵活、便捷、快速迭代的系统才能匹配上企业的需求。“欧美ERP系统动辄要部署一年的时间,中国企业很难有一年的耐心来上一套软件,竞争环境早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,等软件settle down了,里面的数据都过时了。”

刘震院士也认为欧洲的工业互联网模式很难照搬到国内市场。他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,在发展工业互联网前,欧美企业普遍已经有较高的信息化水平,而国内企业信息化水平参差不齐,很多停留在工业革命1.0甚至0.5的状态。“欧美的工业互联网平台是直接从工业革命3.0的状态开始研发的,所以欧美的产品在中国很难有竞争力。只有中国自己做的工业互联网平台才适应本土的状态。”

但这并不代表中国工业互联网的发展更加落后,晶然表示,恰恰相反,最近几年SAP、微软等企业也在向轻便化转型,因为欧美企业也越来越难以承受超长的部署和迭代周期。

“但我始终相信最好的工业互联网企业一定诞生在中国。因为欧美企业感受的痛远没有中国工业企业这么直观,中国拥有世界上最齐全的工业门类,欧美工业企业的活力、数据源远没有中国强大。市场需求会刺激技术的发展,最需要工业互联网的企业在中国,最好的工业互联网企业也一定会诞生在中国。”